第783章 模仿(1 / 2)
第783章 模仿
为什麽这麽相似?
刚刚的交谈中,开始的短暂几句对答,崔小明便明白,顾为经应该从未读过吴冠中具体的相关着作。
这也是他在一开始能占据言语上风的重要原因。
正因如此。
顾为经便不可能是从哪里看到了吴冠中撰写的艺术文章中的三言两语,此刻随便当做自己的东西,复述了出来。
他是当真在这幅《水乡人家》面前,由感而发。
为什麽这麽像?
凭什麽这麽像?
怎麽能偏偏是自己身边的这个人,偏偏是他顾为经,三言两语,便说出了和吴冠中近乎于一般无二的话来!
不难想像。
崔小明此刻的心中,翻涌着何等震撼的情绪。
他如一只井底的青蛙,拼命的跑啊,跳啊,一次次的在潮湿的井壁间攀爬跳跃。
终有一天。
他模模糊糊的靠近了井口,蒙朦胧胧的触及到了另一片更加广阔的天地的时候。
却愕然发现早有另一只更加年轻的蛙,爬在上方井口光滑的青石上,对着远方的荷塘月色,静静的鼓着腮。
它一动不动,轻描淡写的坐在那里,便已触碰到了崔小明未曾触碰的高处——艺术的真意。
崔小明怎麽能不嫉妒的发狂。
他又怎麽能不呆滞的像是个木头人一样?
【——没有内涵的笔触是【Beau(漂亮)】,拥有内涵的笔触是【Joli(美)】,Beau容易模仿,Joli不容易模仿。】
【——看待作品分为两类,一类是Beau,一类是Joli,若说谁的作品是Beau,看似表扬,实则批评,需要警惕。】
昔年崔小明研究吴冠中,读到这句话的时候,并没有过度留意,只当是前辈留学期间的随笔记录,扫了一眼,便匆匆略过。
今时今刻。
顾为经的话敲在他的记忆里,敲在这行话上,如大杵击打青铜巨锺,将崔小明的思维轰然间震碎。
嗝吱。
小虫从核向皮,终于钻破了果肉。
没有青绿的虫从里面爬出,只有深邃的眼。
一束束阳光从里到外照过去,又从另一端的空洞一束束照了出来。
那不再是柔软的怀疑之虫所慢慢钻出的空洞,而是锋利的艺术之箭,在刹那之间便将他所射穿。
「观世音菩萨。」
顾为经轻轻说道。
「一直有一个说法,说文艺创作应该讲究——观世音菩萨。」
他无奈的笑了一下,「这个我就实在不知道,应该怎麽巧妙有韵味的去译成英语了。」
「简单的这麽说吧,观世音菩萨是东方佛教里的一位重要的神明。但这个讲法和宗教本身并无太大的关联。而是祂的尊称在汉语里,恰恰可以单独拆分成四个不同的词汇。」
「观(Guan)丶世(Shi)丶音(Yin)丶菩萨(Pusa)。」
顾为经看向四周的游客。
「Guan,就是要去看,要会看,在艺术行业里看叫做采风,采风不光是采集风景,还要把世井百态看在眼里。Shi,这个词可以理解成世界——'the world',但我觉得在这里,把它理解成所谓的人间喧嚣更好。光看是不够的,要懂世情世故,感受喜怒哀乐,听人间喧嚣。光看,不够,还要会读,会听,能理解。」
「Yin是music,也可以把它理解成节拍,韵律。」
他回忆着记忆里,曹轩的老师教给曹轩的话。
知识不是独立存在的。
若是艺术的真理,那麽它一定具有共通性,在任何人任何事上,处处相通。
不因文化丶种族丶地域而改变。
一个恰当的契机,伊莲娜小姐口中所描述的梵谷,曹轩印象里所望见的老师,顾为经画《阳光下的好运孤儿院》时的感受,顾为经画《人间喧嚣》时的感受,他在梵谷画上感到东西,他在吴冠中的《水乡人间》上感到的东西,他在曹老《礼佛护法图》上所感到的东西……
此间种种。
全部融汇贯通到了一起。
「它关乎于艺术的风格与技法,画面应该仿佛吟游诗人的文章一样,暗合自然的节律,或者说,按照你刚刚的讲法,就像一场关乎于色彩的游戏,要像音乐家编曲一样编织点丶线丶面。」
「最后一个概念是Pusa,它最好理解也最难理解。菩萨丶佛陀丶上帝丶天使丶圣母玛丽亚,你可以给予任何你想要的解读——没有关系,它只关乎于你能不能感人之所感,痛人之所痛。」
「它在于你能不能直面那些人间的喧嚣。」
「你要拥有丰富的感观,又拥有善良的信念。大慈大悲,救苦救难。你的作品,能不能带来某种力量,能不能如钢针刺血一样,既刺进自己的心底,又刺进别人的心底。」
「这样的作品才是实的,才是会『发光』的。」
顾为经看向崔小明的脸。
「你说吴冠中的先生像鲜花一样绽放在这里,是的,但它并不只是鲜花。像鲜花一样的作品有很多,但艺术家的工作不是把种子栽进土里,而是把种子栽进心里……」
顾为经的声音,顾为经的话响在耳中。
另一个声音,另一些话,也响在耳中。
【——来欧洲一年了……我照见了自己……诚如大羽老师所说,茶酒咖啡品尝的腻了,便继之以臭水毒药。何况茶酒咖啡尚非当前祖国人民之所渴求……我不愿意以我的生命选一朵花的职业……如何绘画只是追求一点视觉的轻快,妆点一角室壁的空虚……随便一株树,一朵花,也完全是相同的效果。何必浪费这许多宝贵的人力物力——】
【——绘画的目的应该能真真切切,一针一滴血,一鞭一道痕地深印在当时当地人们的心底,令本来想掉而眼泪掉不下的人们掉下了眼泪……鲁迅先生一人是在文字里做到了这功能——】
【——来巴黎……我到处的看,到处的听……这里的寻欢作乐与我无关……红灯酒绿的狂舞与我太生疏……这里的画人制造的快乐,花添锦上……不过是快乐的伪造术……我的父母丶师友丶邻居,成千上万的同胞都在睁着眼睛看着我!我似乎尝到了鲁迅先生抛弃医学的学习,决心回国从事文艺工作的决心——】
莫奈丶梵谷丶雷诺瓦丶吴冠中丶赵无极……
崔小明这些年来,像是饥渴的海绵一样孜孜不倦的临摹着大师的作品,研习大师的技艺与风格。
不知画了多少画。
也不知读了多少书。
他重于艺术而轻于生活,
那些前辈画家们写下的关于技法的见解,崔小明如饥似渴的读着。
如何安排色调,如何塑造形体,从大关系到绘画细节,怎麽样去理解点丶线丶面,怎麽样去理解色彩关系。
冷色调的画与暖色调的画——它们的视觉特点,不同的艺术家又分别做出了怎麽样的解读。
……
这些方面,崔小明不敢有丝毫的疏忽。
他研究选择走东西结合之路的前辈画家任何一处画面的细节,揣摩每一行文字字里行间的真意,虔诚的如同一位炼金学徒小心翼翼的翻开一本古老的手记,寄希望从每页所夹杂的纸条里,在那些晦涩的鹰丶狮子丶鱼和龙中(注),找到从凡铁中置换出纯金的隐秘公式。
(注:古代欧洲炼金术笔记一般都用外人不懂的暗语写成。比如牛顿。如今在牛爵爷晚年留下的那些堪称学术黑历史的炼金手记里,鹰丶狮子丶鱼和龙,通常用来指代气丶土丶水与火四大基本元素。)
但在其他方面。
崔小明往往就匆匆一掠而过。
大道太长,人生太忙,时间太紧。
他是立志要在三十岁前就完成鲤鱼跃龙门的华丽变身的男人。
物理学的学生研究广义相对论,不需要研究爱因斯坦到底谈了几个女朋友,那乱篷篷的狮子头到底是天生的,还是特意凹出的造型。
崔小明也没有功夫浪费在研究前辈画家们每天的衣食住行,喜怒哀乐之上。
解读晦涩的美术理论就太耗费精力,他实在没有那个必要对着人家的书信和日记发呆。
有看精神病人梵谷神神叨叨的日记的闲功夫,去刷两集俊男美女齐聚的《吸血鬼日记》电视剧,不是要快意刺激的多?
那些走马观花般随意读过的文字,他匆匆翻过后,就被丢在了脑后。
崔小明本以为早已忘了乾净。
没有。
原来有些话是有力量的。
你以为看一遍就忘了,实际上,看了一遍,便印在了你的心里深处。
只等他被刺目的阳光射穿的瞬间。
原来有些道理其实很简单,也很朴素。
艺术的炼金秘法,也许只是这几行朴实无华的文字。
前辈已经画在了哪里,已经说在了哪里。
他却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如果这些话是顾为经说的,如果这些话是这个身旁自己年纪相仿的年轻人说的,他自然可以认为对方是在企图惑乱自己的心智,在那里妖言惑众,把它们看得一文不值。
崔小明可以在那里撒泼打滚,抵死不丛。
崔小明自然也可将顾为经所说的所有话,都像耳旁之风一般置若罔闻。
如果这话——是吴冠中本人也曾说的呢?
崔小明怎麽能够不哑口无言,心怀恭敬或者……恐惧的去聆听?
他又怎麽能不像被万箭穿心一样,被顾为经在画面上所看到的东西……所轻易的射穿。
崔小明被万箭穿心。
此刻他忽然意识到了,在顾为经的那幅画,在他的那幅《阳光下的好运孤儿院》之中,自己也曾感到过似有似无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那抹明亮的丶光艳的丶闪闪发光的气质是梵谷的画上有的,而他的《新·三身佛》里所没有的。
道理曾一次又一次的摆放在自己的眼前。
他却都认为那是滤镜或者错觉。
原来——
顾为经比他强的不光是绘画技法,也许,他的作品其实要比他的作品,离真正的艺术大师,从来都靠的更近一些。
难道自己才是走错了路的那个?
顾为经的声音还在耳边回荡。
「虽然是完全不同的画面风格,但这种相似的画面精神,相似的力量感——作品形容起来同样更近似于被画面质地所充满而非被画面技巧所充满,同样用凡俗的画面绘画出了超越平庸的意味……吴冠中的作品总让我想到了另外一位喜欢画田园乡村的画家,知道是谁麽?」
唰!
小个子的雨田力也先生在人群后踮着脚举起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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